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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甜酒
一個年近花甲的大伯,推著三輪車,慢慢走在水濱大街上。車上兩個白鐵皮桶裝著熱甜酒,冷甜酒。大伯間或喊一聲“賣甜酒啊”,聲音不高,卻韻味悠長。
陳兵是城管協管員,發現大伯在這大街賣甜酒,頭皮直發緊。創文明縣城,不許出店經營;水濱大街是樣板街,每年檢查參觀的主要街道之一。如果讓領導發現這大伯賣甜酒,自己就要挨批了。陳兵迎著大伯走過去,擠出一絲笑容,說:“大伯,不許擺攤。您還是回家去吧。”
大伯微微一笑,說:“帥哥,辛苦了,喝碗甜酒。”
陳兵不耐煩地擺擺手:“不喝。你快走開。”
大伯仍是滿面笑容,輕輕咳嗽了一聲,指了指三輪車的擋板。
陳兵一瞧,車擋板上掛著一塊廣告牌:縣長的攤位。陳兵猶豫了。大伯敢掛著“縣長的攤位”招牌,肯定背靠大樹。還是不惹麻煩好,給領導匯報,讓領導來處理。
城管大隊長聽了陳兵的匯報,覺得此事蹊蹺,便給城管局長匯報,城管局長聽了眉頭緊鎖:縣長的攤位,來頭不小。得罪了縣長,這局長的位子也恐怕難保。于是局長鄭重其事,給分管副縣長匯報。
副縣長岳岱是縣長康泰一手提拔的,最佩服縣長康泰。康泰擔任縣長時間不長,卻大膽敢為,有不少金點子。說不定康泰用“縣長的攤位”這個怪點子,來考察他岳岱的工作能力,考察城管的執法水平。岳岱決定親自出面,妥善解決縣長出的這個難題。
岳岱來到水濱大街,果然看到有位大伯推著三輪車叫賣甜酒。岳岱裝成過路人,走到大伯身邊,說:“來杯甜酒。”
大伯一見來了生意,神采飛揚:“熱的冷的?”
“熱的。”
大伯把白鐵皮蓋揭開,給岳岱舀了一杯。岳岱接過來,喝了一口。喲,這甜酒!甜,卻不是加的白糖、甜精,而是釀出來的純正甜味,而且酒味醇香,竟有茅臺酒那股醬香。岳岱想,難道縣長康泰品味這甜酒后,特許大伯上街擺攤?或者,這大伯是縣長康泰的什么親戚?“縣長的攤位”,不是考察城管的怪點子,的的確確是縣長的攤位。岳岱想到這里,笑容可掬問,大伯,您貴姓?
大伯笑道:“免貴,姓康。”
岳岱一驚,姓康,同康縣長一個姓。看來康伯與康縣長必有非常關系。于是贊道:“康伯,您的甜酒不錯。”
康伯樂呵呵的,說:“我這是祖傳秘方。”
▲甜酒土特產
岳岱客客氣氣同康伯告辭,走不遠,看見一個穿城管制服的年青人。心想,這個協管,就是局長提過的陳兵吧?這青年還有點政治頭腦,能分個輕重緩急。要不然,收繳了三輪車,就會使自己同康縣長之間的關系發生微妙變化。
陳兵看見一個領導模樣的人走來,定神一瞧,是分管的副縣長岳岱。縣電視里沒少見過,而且,幾位局長大隊長也曾陪岳岱在這水濱大街檢查工作。陳兵趕緊規規矩矩站好,欠身道:“岳縣長好,歡迎指導工作。”
岳岱對陳兵有了幾分好感,親和地微笑著,說:“小陳,康伯擺的甜酒攤,你要多關照。對康伯不可無禮。”
“是。堅決執行領導指示。”陳兵目送岳岱走遠,背心直流冷汗。暗忖,幸虧前幾天沒對康伯動粗,不然,這身協管的制服就穿不成了。
陳兵路過康伯三輪車攤位,對康伯態度更親切了。交待康伯不要亂丟垃圾,注意公共衛生。又討好地買了一杯甜酒,大贊康伯的甜酒味道不錯。
卻說岳岱見了縣長康泰,匯報了有關工作,裝出漫不經心地樣子,提起了水濱大街上康伯的“縣長的攤位”,對康伯的甜酒贊嘆不已。
康泰聽了,奇怪地盯著岳岱。縣長的攤位?水濱大街是這個文明縣城的一塊招牌。這岳岱怎么只贊甜酒,不提違規擺攤?
岳岱又說話了:“康縣長,水濱大街,人車稀少,的確適合擺攤。我支持你的想法,在水濱大街設馬路市場,允許自由擺攤。”
康泰眼睛一亮,不想責問岳岱了。水濱大街允許自由擺攤,這主意不錯。不過這康伯弄個“縣長的攤位”,是何方高人出的主意?難道是岳岱?康泰決定調查一下再說。岳岱見康泰對康伯攤位一聲不響,暗自奇怪。
康泰獨自一人,來到了水濱大街。現在有些領導出門動輒眾人迎送。康泰覺得那是擺官架子,不以為然。在縣里調研,有時獨行,有時只帶個秘書。康泰在水濱大街走了一段,果然看見了賣甜酒的康伯,再瞧,“縣長的攤位”幾個黑體字,赫然醒目。康泰站住,對康伯說:“甜酒多少錢一杯?”
康伯笑瞇瞇的:“三元。”
“來一杯。”
康伯拿出不銹鋼勺,舀了一杯,遞給康泰。
康泰喝了一口,覺得味道不錯,又喝了一口,口感特好,忍不住一口氣喝完了。不錯,的確如岳岱所言,這甜酒甜而不膩,醇厚清香,風味獨特。再一回味,油然想起家傳的甜酒,與這康伯的甜酒可有一比,再想起當年父親擺甜酒攤,供自己上高中,讀大學,不覺淚光閃閃。
原來,這康泰小時候,家境不好。父親、母親在國營化工二廠破產下崗后,找不到工作,便一起做甜酒賣,因租不起門面,父親便騎著三輪車上街叫賣。好在母親釀制的甜酒,是奶奶家傳的秘方,口味獨特,收入不錯。可是,康泰讀大三的那年,也就是一九九七年,父親上街賣甜酒,遭到城管隊員追趕。父親慌不擇路,撞到了出租車,不治身亡。
康泰問:“大叔,您認識康縣長?”
康伯笑了:“我整天忙忙碌碌,做點甜酒生意,幫兒子還房貸,沒時間看電視,管他什么縣長。”
康泰有點尷尬。當縣長一年多了,居然有不認識我的。問:“您這里,不寫著縣長的攤位嗎?您不認識縣長,怎么掛這個牌子?”
康伯神秘地小聲說:“廣告。有縣長這塊金字招牌,城管不敢管,來往的人,不喝甜酒也會多看一眼。”
康泰心里一樂,又一酸。樂的是康叔拿縣長做廣告,酸的是弱勢老百姓生活不易。心想,這甜酒攤,與岳岱無關,而是康叔出于生活所迫。康泰說:“您還蠻會做生意。”
康伯嘆了口氣:“這兩年鬧疫情,好多工廠關門,我和兒子打工都沒地方。不想辦法不行啊。”
康泰聽了,站在那里發愣,良久,掏出一支筆,在“縣長的攤位”牌子下角,寫了兩個大字:康泰。
康伯瞧著康泰二字,又瞧瞧康泰,問:“你寫這兩個字,什么意思?”
“祝您健康安樂。”
康伯樂了:“好好,謝謝。”
康泰從康伯那里回到辦公室,一個電話,招來了岳岱。康泰說了自己現場調研后的想法:人民城市人民建,人民城市為人民。在人民城市建設中,要始終堅持走共同富裕之路,逐步消除影響共同富裕目標實現的各類障礙,特別是要提高弱勢群體的收入水平,最終實現共同富裕。實現共同富裕、杜絕貧民窟,是創建新城典范的重要內容。所以,可以在水濱大街設馬路市場,允許自由擺攤,推行興市富民舉措。康泰安排岳岱拿出一個自由攤販市場管理方案,在縣長辦公會議上討論后試行。在這期間,水濱大街免費擺攤市場可以試運行,摸著石頭過河,總結經驗,逐步完善。
岳岱聽了康泰的話,才曉得“縣長的攤位”并不是縣長創建馬路市場的金點子,而是康伯尋求生活門路的無奈之舉。
卻說康伯推著三輪車叫賣甜酒,又碰到了陳兵。陳兵因為有大隊長、城管局長、副縣長交待,對康伯更是親熱,主動與康伯打招呼;正要離開,忽然看見康泰二字,不覺停了下來,康泰是縣長大名呢。陳兵買了一杯甜酒,問:“康伯,這兩個字誰寫的?”康伯說:“過路的,說是祝我健康安樂。”陳兵聽了,肅然起敬:康縣長親自留名,看來康伯與康縣長關系真的不一般。
岳岱為了做好水濱大街免費擺攤方案,特意到水濱大街及附近的街道調研。口渴了,想起康伯的甜酒,心里直饞,特地來喝康伯的甜酒。一看,三輪車掛的招牌“縣長的攤位”下面,加有“康泰”二字。這兩個字,行書與楷書兼而有之,穩重方正,岳岱在文件上經常見到,太熟悉了。岳岱不露聲色,交待康伯,要保持甜酒特色,不要給“縣長的攤位”這塊金字招牌丟臉。康伯聽得滿面紅光,夸他祖傳秘方釀造的甜酒,不僅會給縣長增光,也會給全縣人民增光。
岳岱寫好水濱大街興辦免費擺攤方案后,交給康泰,說起康伯的甜酒,贊不絕口。還說縣長親自題名,康伯的甜酒攤,一定起到典范作用,促進地方小吃的繁榮。
康泰沒有吭聲。當時,想到自己父親遭城管驅逐不幸身亡,心里好不酸楚。想到實施免費擺攤馬路市場還要一段時間,為避免康伯在這期間受到城管驅趕和欺辱,一時沖動,才動手題名。這個,不便對岳岱明說。看完岳岱的方案,康泰說:“水濱大街免費擺難,就是要給全縣土特產一個展臺,給無錢租門面的老百姓一個謀生門路。我們得抓緊實施。”
不久,水濱大街熱鬧起來。城里的、鄉村的、外縣的人,都來擺攤。鹽水鴨、大閘蟹、鎮江香醋、南京烤鴨、醬排骨、文思豆腐、碧螺春、蘇式糕點、燒餅、綠豆湯、豆漿,蔥油餅、橘子、葡萄……擺攤的人們相濡以沫,相得益彰,一片繁榮景象。
“縣長的攤位”,成了網紅打卡地。康伯的甜酒生意,越來越好。
(作者:蔣世平)